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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 春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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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邊的天空還有一絲紅光,月亮已上來了。琉璃色的天上沒有雲,明凈得像面鏡子,一彎新月怯怯地立在東邊,薄薄淺淺的白,像是和紙鉸出來的。明明是暖意融融的暮春之夜,偏偏靜得很,沒人說話,連蟲鳴都聽不見一聲。

大奧是將軍大人的私宅,他若不來,夜晚的大奧閑散得緊。禦臺所或與廣橋玩玩百人一首的和歌紙牌,或是練練書道,閑聊幾句也歇下了。可今晚不同,禦臺所呆呆地坐在行燈邊上,膝上放著一本歌集,卻翻也沒翻開,只是做個樣子。

廣橋在下首坐著,心裏覆雜極了,不知是什麽滋味。雖然此處安靜得一如既往,可她知道,在大奧另一側的禦產所,產婆、奧醫師一定忙成一團——雖還沒到產期,阿品夫人突然腹痛如絞,可能是要生了。

一個月前,知保夫人產下一名男嬰。因是將軍家治的長子,按規矩也叫了“竹千代”的幼名——東照權現小時候也叫這名字,能叫竹千代的,都是以後要做將軍的。

將軍大人明裏暗裏都提過,要把竹千代交給禦臺所大人養育。天皇禦所裏一直這樣,就算女官產下皇子,也不算皇子生母,因為皇子一律算中宮的孩子。去年薨了的桃園天皇本是典侍藤原定子的孩子,也被充作中宮青綺門院的皇子養活。

不過大奧裏並沒有這樣的規矩,向來是側室的孩子側室養,養到十多歲再另立門戶。將軍大人此舉是為了照顧禦臺所的心情吧,讓將來的世子和嫡母的關系更融洽些。

知保夫人一定不情願,這也是人之常情,自己身上掉下的肉,誰也不願交給別人養。不過將軍大人有令,知保夫人也不敢違抗。畢竟知保娘家津田家也是幕臣,捧的是幕府飯碗。她就算萬般不情願,考慮到自己娘家,也只能笑著忍耐。

將軍大人還沒和禦臺所大人明說,只和廣橋渺渺提了幾次。廣橋答得含糊,只說等阿品夫人生產後再說。當初禦臺所勸將軍大人置第二位側室,是想要個男孩自行撫養,想把他養成比將軍大人更好的男子。

廣橋當時只覺得她癡心,後來也理解了——生在將軍家,又不做世子,孩子少了許多束縛,當然自由得多。禦臺所精心養他,教他讀書寫字,插花聞香,他一定會長成世上一等一的男子吧。

希望阿品能生一個男孩。她也在一邊陪著,和禦臺所大人一起看他慢慢長大。想到這裏,廣橋悚然一驚:這對阿品是不是也不公平?孩子畢竟是她的,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。當初勸阿品做側室時,廣橋曾透露過禦臺所大人的想法,當時阿品是點了頭的。不過據說女子懷妊十分奇妙:肚裏有了孩子,想法會和以前大不相同。等孩子生下來,看見那小臉,更會生出許多柔情,再舍不得與他分離。

阿品正在生產,會不會生下來也變了卦呢?

廣橋瞥了一眼禦臺所,垂著眼看著膝頭,端正的臉上是平靜的呆板。這次禦臺所大人志在必得,不管阿品願不願意,她若產下男嬰,禦臺所大人一定要親手撫養。

阿品也是好命,做側室沒多久就懷了妊。消息傳來,禦臺所又歡喜又悲哀,看得廣橋眼裏發澀。放聲大哭不是最悲切,笑中帶淚是最悲。苦藥摻了蜜糖,非但蓋不住苦味,反襯得更苦了些。

禦臺所當時想什麽,廣橋不是不明白——她與將軍大人成婚近十年,人人都說恩愛和美,卻只懷妊兩次,只有一名姬君。如今將軍大人置了兩名側室,都懷了妊。禦臺所是自怨自艾吧,怨身子不爭氣。

公家女子在生育上向來艱難,數代禦臺所少有成功產育的。廣橋心裏還有個疑影兒:前年中秋禦臺所摔倒,到底是意外還是有人陷害?千種有補不願明說,但也認為有人設計,禦臺所大人著了道兒。廣橋想來想去,只找不出該疑心誰。大奧的實權派就是松島了,她雖不喜歡松島,總覺得不是狠毒的女子。

阿品懷妊後,廣橋也有些提心吊膽。所謂杯弓蛇影,草木皆兵,被千種有補一說,廣橋也覺得大奧對公家女子充滿敵意,只怕阿品這一胎也要受磨難。如今看來是她想錯了。阿品懷妊數月一直風平浪靜,胃口極佳,胎氣穩固,沒出過一點問題。

有一次知保夫人倒差點出了問題:禦臺所差人送去鹽烤金目鯛,送魚的女中耽擱了,險些吃壞了知保夫人的肚子。松島來鬧了一通,廣橋這才知道,松島對兩位夫人守得非常嚴,連禦臺所送菜都要驗毒,所以才萬無一失吧。

禦臺所早就考慮阿品孩子的小名了——正式名字要將軍大人取,小名是沒關系的。那日禦臺所提筆在紙上寫了“貞次郎”三個字,廣橋心下一驚。阿品的孩子比知保的小,次郎沒什麽問題,但加了個“貞”字,看起來有些心酸。

“貞”意指節操正,立場堅。忠貞、貞潔、貞淑……都是同樣的意味。禦臺所選這個字,既是善祝善禱,也是為了填補內心的缺憾吧。

廣橋看不出,卻也想得到:也許在內心深處,禦臺所對將軍大人是有怨恨的。兩人認識十多年了,一直是兩兩相守。雖說不太合規矩,但人總被習慣所拘,久而久之,禦臺所慣了。大奧多出別的女子,多出別的孩子,禦臺所怎能不刺心呢。

“貞次郎聽起來很好聽。”廣橋只能誇一句。

“貞字也很好看。”禦臺所連寫了幾個貞字。她的字原本柔婉,近來有了些力道。

“不知大名叫治什麽呢?”

“叫治貞也很好。若是女子……就叫貞姬。”禦臺所又寫了兩個姓名。廣橋默默看著,說不出什麽滋味。

那是數月前的事了,今晚終於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。到底是貞次郎還是貞姬,很快就知道了。

一陣清風拂過,帶來草木的香氣。暮春時節,碧桃早謝了,晚桃還開著,錦重重的花瓣綴在枝上,引得蜂蝶鬧喳喳的。這波晚桃也到最後了,香氣像是脂粉香,又帶著點誘人的酒意。禦臺所呆呆地望著窗外,忽然輕聲說:“時候不早了呢。”

月亮已過了中天,不知不覺之間,時間過得太快。

“禦臺所大人先休息吧?”

禦臺所搖了搖頭說:“煮點茶吧,今晚是不眠之夜了。”

廣橋有些躊躇:深夜飲茶,想睡也睡不著了。不過今晚有誰睡得著呢?只怕剛生下竹千代的知保夫人也睡不著。

銀瓶上雕著菊紋和葵紋,一個是天皇家紋,一個是將軍家紋,象征公武和合,密不可分。將滾燙茶湯斟進禦臺所用慣了的茶碗裏,禦臺所雙手合在碗上,似乎並不覺得燙。

廣橋點了無數茶,今晚卻起了從未有過的念頭:若是心境悲苦,再滾燙的茶喝下去,也暖不了腔子裏冰涼的心。這樣的夜晚,比起喝茶,還是飲酒更恰當些。

禦臺所望著茶碗飄出的裊裊白煙,輕聲說:“廣橋,你說將軍在不在禦產所呢?”

廣橋覺得左右為難。阿品在生產,將軍大人是孩子的父親,若壓根不出現,未免薄情了些;考慮到禦臺所的心情,又覺得將軍大人不出現的好——丈夫在產房外等待,產房裏受苦的卻是另一個女子。男女歡好,生兒育女,這樣的事竟跟自己毫無關系,自己只是局外人。身陷這樣難堪的局面,哪個女子能忍受?禦臺所是宮家出身,身上流著高貴的血,可她畢竟是女子,有血有肉的女子。

“應該不在吧。將軍大人該歇息了。”廣橋吶吶地說。

禦臺所抿嘴笑了笑,廣橋看在眼裏,只覺得一陣心酸。

“松島說知保要‘禦褥辭退’。”禦臺所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。

廣橋輕聲說:“說要專心調養身體。”

“這是將軍的命令吧——我不是不懂。將軍對我心存歉疚,知保生下男嬰,立刻讓她禦褥辭退,就是再不侍寢的意思。”夜已深了,禦臺所眼下出現淡淡青暈。

“將軍大人畢竟在意禦臺所大人。”廣橋柔聲寬慰她。亡了羊再補牢,丟掉的羊再也回不來了,但能補牢也是好的。

“自從知道我再不能懷妊,我就安慰自己——只要他的心在我這,有側室也沒什麽大不了。生了孩子更好,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。”

“禦臺所大人這樣想再好不過了。”

“我想這樣想,可是沒能成功”,禦臺所笑了,眼裏有犀利的光芒在閃,“心在腔子裏,誰能剖開來看看?人都不在了,哪裏談得上心?剛開始人不在心在,後來漸漸就是人不在,心也不在了。”

“禦臺所大人多慮了,將軍大人不會那樣。”廣橋趕緊攔住她的話頭。

“就像古人說的:一切人間事,臨頭總是空。禦臺所都不幸,我以為自己是特例,是我天真了。既然我生不出,那我要撫養將軍的孩子。我要好好愛那個孩子,讓將軍想起就愧疚。”

禦臺所的嗓音輕柔和緩,仿佛在說最平常不過的閑話,廣橋心裏一陣陣發寒。明明是和平安謐的暮春夜,突然變成了冰天雪地的世界,禦臺所的話裏有著的怨恨。因為有愛,才有怨恨。

“自從中秋那晚,將軍大人一直對禦臺所大人有歉意。”廣橋突然同情起將軍家治來,他是最不得已的人,置側室並不是他的本意。

“唔。將軍歉疚,可我也委屈啊——我不得不親口勸他置側室,因為我是禦臺所,我不想,但我不得不說。”禦臺所猛地笑出聲來,“人要在大奧活著,就得說些言不由衷的話,做些違背內心的事。”

“將軍大人也一樣。”廣橋忍不住插嘴。

“人心隔肚皮,他心裏想的事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”禦臺所瞥了廣橋一眼,目光鋒利如刀。

廣橋忍不住一驚,禦臺所這話似有深意。

“不知貞次郎生下來沒啊?”禦臺所帶著笑意說,嗓音溫柔甜蜜,像十多年前那個會撒嬌的小姑娘。

過去的歲月在眼前閃過,一幕一幕的,看得異常清晰。從何時開始,那對小兒女間的關系開始變得尷尬;從何時開始,禦臺所不再是天真的小女孩。如今的禦臺所熟悉又陌生,看起來沒什麽不同,偶然說出的話,偶然閃過的表情,都讓廣橋心驚,只覺得換了個人。

走廊傳來腳步聲,是傳訊的女中。

“阿品夫人順利生產!”

廣橋輕聲問:“是不是?”

女中立刻懂了,歡喜地點頭。

“貞次郎終於來了呢。”禦臺所笑著說,廣橋心情覆雜地看著她,不知該說些什麽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感謝又有天涯的親給我投雷~

在天涯寫了三個帖子,八卦版主都不給我加精,好在天涯er愛我,淚。

有點慚愧啊,這兩天都沒繼續寫帖子,我要加油。

順便說一聲,我在天涯的ID是“又註冊新賬號2014”,寫的都是日本歷史相關八卦,感興趣的親去看著玩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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